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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八章 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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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罵,說都是自家的事情哪裏有三請四請的?有人勸,說人多忙亂疏忽也是有的,鬧什麽?然而人卻更大聲了,只說怎麽是一家人了?已經都要被趕出家門了,怎麽算一家人?也不是沒交房租水電,當地主還當出良心來了嗎?當然要不是咱們老祖宗讓了,這房子還指不定是誰誰的呢——

王爸爸趕緊出去把人拉進來,散煙安撫著。王媽媽笑得勉強,招呼大家去院子裏坐。王文波則領著和他差不多大小的進去看修覆好的院子,王文遠則是被一群人圍在一起。

然而安撫並沒有效果,大概是人多正適合表演,那人不依不饒起來。因有了他挑頭,其它人也竊竊私語起來,無非是住了幾十年的地方,讓搬就搬還不給補償種種。

王媽媽試圖解釋,這房子本是自家的,借的時候說好了住一段時間就走,租的時候也說好了可以隨手收回,因此費用特別低,根本入不敷出。然而別人聽了只是笑,“你家地主,還缺那點小錢?”

齊蘆聽得一清二楚,找杯子接了一杯熱水,悄悄遞給她。她略詫異地接了,還是喝了,順口道,“這是小齊,文遠帶回來的朋友。”

她笑笑,並不多話,又站後面去了。

喧鬧之後是正式的儀式,按照年齡和輩份排序上香跪拜,將代表各自家庭的紙錢包堆疊在香案前。王文遠被推到香案邊,大概類似主持的位置,負責傳遞香燭水果等物品。然而沒等全部拜祭完,剛鬧事的人卻沖出來,直接將香案掀翻,撒了滿地的紙錢等物。

推推擠擠,一片混亂。

王文波不知什麽時候出來,被人全卷了進去,臉色一下難看起來。王媽媽顯然註意到,也慌神了,想沖進去把人拽出來。他那病最怕的就是情緒激動、人多和呼吸不暢快。然而無論怎麽都沒辦法進去,再加上外圍起哄的,假裝勸架實則拉偏架的,甚至連王文遠都被壓在裏面動彈不得。

齊蘆見王媽媽被一個手肘打中眼眶,一把將她拉出來,“阿姨別去。”

“不行,文波要犯病了怎麽辦,得把人弄出來。”

齊蘆左右看,堆在走廊下的紙錢包還好好的,另有一些香燭在燃燒,她欲要走過去,卻聽王媽媽道,“王家的媳婦不好當,你自己想清楚了。”

她笑一下,邁步上了屋檐,趁人不註意抓了幾根香燭放在紙錢包下方,草紙很快燒起來,翻卷著火舌。幾乎是一分鐘之內,半人高的紙錢山熊熊燃燒起來,火苗幾乎舔上了屋檐。她尖叫一聲,“著火啦——”

場面頓時更加混亂起來,有慌忙著要跑出去的,互相擠壓著踩來踩去;有想要幫忙滅火的,四處尋找滅火器;有拉架的迅速把中間的人拉開;又有人不知從何處找了竹竿來捅向火堆,這一撩便更誇張了,無數燃燒的小火團散落在院中。

王媽媽待要沖進去,齊蘆壓著她,“馬上就好了。”

果然,王文波已經被王文遠抓出來,雖有些唇色發青,但明顯還算好。王爸爸隨後出來,明顯十分惱怒,“怎麽會著火?怎麽回事?”

齊蘆悄悄拉了拉王文遠的手,“怎麽辦?”

王文遠十分惱火,摸出手機來撥了110,便要按下撥打鍵。王媽媽突然推他,厲聲道,“你要幹什麽?”

“報警。”他道。

王文波也道,“鬧得太不像樣了,報警吧。”

“不準。”王爸爸道。

“報警幹什麽?還嫌不夠丟臉嗎?”王媽媽惱怒道。

大概是聲音略高,火也差不多被人踩滅,便都聽見了。幾個老者過來,很不悅道,“阿容,這是搞什麽?大祭搞成這樣,還想把自家人抓進去?你們怎麽——”

王爸爸道,“小輩不懂事,沒有——”

王文遠退後一步,將手機讓出來,直接按下了撥通鍵,“有什麽見不得人的?大祭確實應該高高興興,結果反而成了鬧事的機會。昨晚上人就找我家裏去,給我媽提了什麽條件他好意思說嗎?我媽說等忙完了再商量,結果今天來這一出?故意欺負人不是?這是家裏的事,但沒家裏人出來做主,只有報警了。叔爺要是覺得不好,那該怎麽辦?”

老者們很無趣,但外面被抓出去鬧事的人卻又想沖進來。被打斷的祭祀,每一張不高興的臉,滿地草灰和沒有被燒完的紙錢,一地雞毛。

齊蘆看著憤怒又緊張得發抖的王媽媽,這便是她的難嗎?想要她看得清清楚楚,自動退出?

終究,沒有報警。

重新打掃衛生,清理香案,來了新的紙錢,向祖宗誠懇道歉。

人的糾紛,掩蓋在一場煙火裏,而接下裏的大戲還有兩天。

落在最後整理的王媽媽遺憾地想散亂的未燒透的紙錢全裝垃圾袋裏,真是可惜了她小兒子的一筆好字,更氣憤的是搞得灰頭土臉很沒面子。然而撥弄撥弄,碎紙頭上居然有齊蘆的名字。她驚訝地撿起來,對著燈看了許久,滿臉喪氣。

“居然搞成這樣?”伍葦聽了轉述後驚嘆道,“原來文遠哥家裏的事情也那麽精彩?為什麽?”

歐陽北顯然了解得更多一些,“他們家人太多了,老祖宗當年闊得很,留下來半個晉城和城外面的許多地。這老些年,子孫一房房分出去,到他這邊就剩下個大房子和倒座房那些鋪面了。都是一家人嘛,房子就借給別人住,租給別人做生意,錢不錢的沒算得清楚,合同也不簽的。”

“倒黴的是,聽說那邊要開發一個啥古鎮旅游項目,打造三十六街文化之旅。”

“心眼子都活起來,要占房子占地了。”

齊蘆了解,點頭道,“財帛動人心。”

“沒啥財帛,根本不拆遷的。主要是外面那些鋪面,政府給出錢裝修統一外立面,然後做游客的生意。”歐陽北嗤笑道,“要是我啊,先把房產證辦了,找個保險公司保險,然後再一把火全燒掉。都不用讓人搬,全洗白——”

這種流氓手段,沒多少人能搞得出來。

伍葦罵道,“流氓,少亂說話。”

“行唄,我不亂說。不過文遠家一老糊塗,一病大哥,再加上倆抹不開面子的爹媽,能怎麽辦?只好指望找個厲害媳婦了唄。”

齊蘆了然,“吳潔家厲害呀?”

“地頭蛇,爹是那邊公安局的領導,你說呢?”

還真是,她壞了人家的好事。這麽說起來,若要王家明面上同意她,起碼看得見的好處不能比吳潔少。她便笑道,“文遠找我,虧了。”

歐陽又發言了,“男人找老婆算是虧賺?他要是個有本事的,能靠老婆嗎?姐放心,我也不讓你吃虧。”

“謝謝,我和文遠自行處理。”齊蘆拒絕了,王文遠和歐陽北還真不一樣。歐陽幾乎沒有過家庭的溫暖,但王文遠明顯是有期待的。

齊蘆關了手機,看看窗外,天已經黑了,然而還沒開飯。

奶奶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發呆,媽媽和王文波在堂屋清點許多年的老賬本,王文遠和父親被族裏的老人拉出去商量事了。難得清閑的時間,她便和伍葦她們閑聊起來。

可堂屋內的氣氛卻絕不輕松。

王文波奇怪道,“媽,怎麽突然想起來盤賬了?”

王媽媽看他一眼,“算算家裏還有多少錢,欠了多少債,還能撐多久。”

不是早就算清楚了嗎?

王文波腹誹,媽媽再精細不過的人,每年年中和年終都會整理家裏的財務狀況。最大宗的收入是爸爸的工資和每個月的收租,但人情耗費巨大,收入幾乎只夠送禮和自家生活。老房子破敗得不成樣,他堅持在沒完全塌掉前修覆一遍,家裏雖然支持但拿不出來錢來,因此都是從王文遠手裏摳。

王文波和母親不願意王文遠吃虧太多,逼著王爸爸和族老商量,想把老房子和鋪面的事情整清楚。因此目前隔了倆院子出去,一則做祭拜用,一則做管委會,負責收租和日常維護開銷。然而親戚們見他們要開始玩真格,而且兒子長大心多了,因此也著急起來,也就有了今兒這一場。

她見大兒子不搭話,“老實講,你覺得齊蘆怎麽樣?”

“很好啊。”他回答。

答案顯然不令她滿意,只搖頭。

“媽,你要不喜歡,怎麽讓人家來家裏?現在人家來了,又說不好,這樣不好吧?”他寬慰道,“我覺得她和弟弟挺配的。最重要的是大氣,我回回從文遠手裏摳錢出來,人一句話都沒吭過。”

還沒進門,哪裏能對男人的錢發言?

王媽媽有點遺憾地看大兒子,從小因為體弱所以保護得很好,再加上天性善良,他的眼睛裏幾乎看不到人不好的地方。縱然族內人多,糾紛多,房子和鋪面的情況覆雜,他也道,“房子和鋪面是要收回來,但人家確實生活困難,也不能讓人沒著落。”

她當時聽說便氣笑了,難不成幾乎個人白用了,臨走還送一份大禮?

“文遠小時候挺聽話的,就這幾年越來越不聽了。你爸經常說心野了收不回來,不該讓他去海城讀大學;就算讀了也不該讓他在外面上班。現在這架勢,他怕是回不來了。要是再找個主意大的媳婦,更沒指望了。”

王文波欲言又止。

“哎,你說,到底是文遠膽兒肥,還是齊蘆膽兒肥?”王媽媽盯著兒子問。

王文波心抖了一下,這是什麽意思?媽媽和他向來有話直說,可沒這樣試探過?難道說是那事兒被發現了?他頓時臉脹得通紅,有些想逃避道,“我出去透口氣。”

王媽媽見他那樣,還有什麽不明白的?她輕輕拍了拍桌面,“回來。”

他不敢動了。

“坐下。”

他坐下,吞了吞口水。

她從賬本裏摸出一張半殘的紙錢來,“這是什麽東西,給我解釋清楚?”

他這瞥了一眼,滿頭大汗。

“怎麽回事?不是你看著他寫的嗎?搞的什麽玩意呢?儀式沒辦,證沒領,也沒入族譜,先搞這一套?這是把我和你爸放哪兒了?這事誰弄的?文遠還是齊蘆?是不是還有你?”

王文波十分冤枉,想開口解釋,然而解釋便意味著推脫。他還真不是那種小人,半晌沒吐出一個字來,急得不行了。

“看樣子你確實是知道的伐?”王媽媽痛心疾首,“混賬東西,夥著外人來騙我。之前黃那麽多次相親是不是你搞的鬼?不願結婚,不想生娃,連抱養也不要,知不知道你爸在幹啥?他都去好幾家看了娃,你們倆兄弟再不抓緊,就真過繼了!我這辛苦三十年,為的都是什麽?”

“你逼著我把文遠的婚事提前,他咬死了非齊蘆不要,都這樣了我還能不把人請家裏來?家裏一爛攤子,她自己看了心裏有數。總之,嫁進來就得解決問題。”她又拍了一下桌子,“可這是什麽?兩人是不是悄沒聲把證領了?文遠的主意還是她的?不,文遠從小聽話,幹不出來這是,都是——”

他瞠目結舌,小心道,“媽,人齊蘆看起來斯斯文文的,哪兒能——”

“斯文?”王媽媽一想起在四海被懟的話就糟心,斯文個屁。

“反正都這樣了,不如就認了唄?”王文波苦勸。

“不行。”王媽媽看著他,“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?難道他們真幹出來先領證的事了?”

王文波暗叫糟糕,被媽試探出來了,更想跑了。

王媽媽喪著臉,“還真是?你個混賬,這樣大的事情跟著他們胡鬧?居然不告訴我?”

他挨了幾下揍,雖然不重但也不輕。只好道,“這是人家的自由——”

“呸,什麽自由?”她用力拍了下桌子。

王文波抖了一下,不嘴倔了,道,“反正都已經這樣了,難不成讓他們離嗎?還是說告訴老爸,讓老爸來處理?可家裏就這爛攤子,我反正只想把房子修覆好,別的都不愛管。什麽結婚生娃跟我沒關系,你們把人弄散了,把文遠弄火了,他跑路了咋辦?”

問題很現實,但他說得戳心,王媽媽怒其不爭地看著他。如此,王文波便曉得她肯定是不要告訴爸爸的,心略放了放,很自覺地幫弟弟被了個黑鍋,“媽,要沒事我就出去了啊。”

“站住。”她呵道。

“幹嘛?”

“我知道他們領證的事,不準說出去。”王媽媽惡狠狠地看著他,“你要說了,我立馬把之前相的那姑娘給你弄回來過日子。”

王文波被嚇到了,再三思慮。媽媽和爸爸感情還算不錯,但爸爸是個維護老規矩的老古板;媽媽大面上很賢惠很聽爸爸的話,但是私下維護兒子更多。父母之間的分歧是一個覺得自家兒子不成就過繼,一個不管自家如何自己的房產絕對不能便宜的外人。在這個成面上講,媽媽有不得不接受齊蘆的基礎,但她又肯定想搞到更多的承諾。

如此,他心也定了。這門婚事穩穩當當,只是細節有點差池。

想明白後,他點頭,“行,你和他們談妥之前我肯定不說。”

王媽氣憤地看著他,“養兒子有什麽用?一個貼心的也沒有。”

把老娘惹火,王文波只丟下一句,“凡事留餘地,別太狠了哈。”就跑了。

狠?現在狠的明明是這些小崽子。老公逼她,倆兒子逼她,現在連外面來的小丫頭也逼她,就沒人想想她為這家奉獻了三十多年要的到底是什麽?倆小崽子瞞了人先領證,這根本是戰鬥還沒打響直接去擒王了,她還不能鬧出來。一旦鬧出來,文遠和文波巴不得,王爸爸暴跳如雷,過繼的小子還得進門,三十年努力打水漂了。

正房的戲齊蘆不知,她和大家聊得開心,直到那邊傳來一聲,“齊蘆過來。”

她翻身坐起來,對群裏人道,“阿姨叫我,看來是要正面杠BOSS了。”

歐陽北鼓勵道,“姐,加油啊。別慫——”

慫是不慫,只是麻煩。

堂屋裏燈開得亮,四角老方桌上擺了七八個頁面泛黃的賬冊,又有許多手寫的潦草字條,諸如借條等等。

“坐。”王媽媽取了眼鏡看她,“今天被嚇壞了吧?”

也還好,架勢雖然挺大,人也挺多,但聚焦到個體上,鬧事的本領還是比不上她奶奶。

“這只是中秋,等過年和清明的時候還得鬧上一通。重話不好說,狠話不能放,每個月收租都說生意不好做房子不好找,可哪兒壞了爛了要修卻催得沒完沒了。”她撿起一本賬冊丟到齊蘆面前,“看看吧,以後都是你的事了。”

齊蘆還真就翻開看了起來。

王媽媽很沈得住氣,給她一一解釋,有房多少間借給哪些親戚住了,有店多少個租給親戚用了。借住的不算錢,租店的一月租金幾百人民幣而已,林林總總算下來,入是敷不了出的。

“文遠這些年的收入全填進來才把咱們住的這房子整修了一半,還不算前院的。”她道,“按規矩兩兄弟都只能找本地姑娘,可他非認定了你。我也不好多說什麽,但面子上要解決的事情有四項。”

“第一,把房子和鋪面全收回來。”

“第二,和文遠出錢把房子修整好,這是咱們王家的牌面;”

“第三,五年內,你起碼得生兩個以上的兒子。”

“第四,得保障文波的生活,包括治病的事情以及過繼香火,費用就從收回的鋪面裏出——”

齊蘆一頁頁看賬,怪不得那天晚上王文遠摔門了。這是曉得控制不住小兒子,幹脆把他和她當工具使。她笑了一下,道,“我太年輕了,什麽都不懂,聽文遠的。”

她擡頭看燈下頭發花白的人,道,“阿姨,來的時候文遠交代,請我一定要好好待你。”

王媽媽本來煩躁,等著年輕女子激烈的反對,沒料到她說這樣的話,怔了一下。

“因為是媽媽,不管你愛不愛,他都愛你。”她有些認真道,“所以,一定要為了所謂的傳統逼他嗎?”

王媽媽便道,“不是我逼他,大家都是這樣的。他既認定了你,你就不能為他妥協?”

齊蘆定定地看著她,沒說話。

“你根本不愛他。”她道,“別怪我說話直,自己兒子自己了解,他眼裏全是你。他被人圍起來了,你還能不慌不忙來拉我,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,我看不出——”

門扇被用力打了一下,兩人驚得身體抖了一下。轉頭往外,王文遠站在門檻外,滿身怒火。

“不是說好了不找齊蘆談的嗎?”他聲音極輕,但冷靜到反常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沒控制住章節字數,超了

☆、第五十二至五十四章

齊蘆對家庭的認知有一種撕裂感, 父母的感情明明很不錯卻因為奶奶不得不離婚,分開在兩個城市生活。她從八歲和父親居住起便學會了獨立, 自己梳頭洗臉穿衣服, 自己熱飯熱菜做作業。奶奶不會管她,而爸爸要辛苦掙錢支付自己和妹妹的學習生活費用, 也管不到那麽多。

和父親親近不起來,和母親隔得太遠難免生疏,唯有和伍葦相處的時候借著罵傳達感情。縱然如此, 彼此關心和付出還是必須的,從來不會有刻意的強迫和控制。

媽媽曾私下說過,“你爸就是不夠自私。”

那夠自私又該是怎麽樣的呢?像奶奶那樣,一定要父親生個兒子,折騰得一家人離散也不死心?

“我也是。不過只要你們能學好就成, 當個好人比什麽都重要。”

和王文遠領證前, 她反覆想過, 他人不錯,就算夫妻關系差也不過和父母一樣罷了;領證後,兩人聚少離多, 互相並未侵犯過敏感地盤,也談不上分歧;親近的時候她也感覺得到, 他對家庭生活有一種渴望。他喜歡親密無間, 他樂於付出,他不太善於索取。

縱然現在他憤怒到極致,眼睛憋得通紅, 但做得最過份的也不過將齊蘆拉了出去。

家庭,對王文遠很重要。

齊蘆的認知讓她掙脫了王文遠,她不離開。

他轉頭看她,她拍拍他肩膀,“我沒事,和媽媽聊得很開心。”

他露出難解的神情來,近乎於背叛。

“你先出去,我們還沒有聊完。”她道。

“沒什麽好聊的,這該是我解決的事情。”

她微微搖頭,怎麽解決?硬碰硬,然後老死不相往來?他不是那種決斷的人,她是。

“你現在不冷靜,怎麽解決?”說話間,外面傳來腳步聲,應該是王爸爸。齊蘆不想廢話,嚴肅道,“王文遠,現在事情是我的事情了。你回房間,好好休息,等我去找你。”

他還想爭辯,她兩眼一瞪,強硬道,“我說話不管用了嗎?”

他深吸一口氣,咬牙,轉身離開。老婆太厲害了,還真TM不是個事。

齊蘆心略滿意,轉身卻見王媽媽一張失望的臉。她站在門邊,手將門框摳得死死的,指尖發白。顯然,兒子胳膊肘向外對她的刺激實在太大了。只一直默默坐在屋檐下的老奶奶睜開了半瞇的眼睛,對她笑了笑,不知道是有意識還是殘存的本能。

齊蘆徑直走到堂屋中間坐下,溫聲道,“阿姨,咱們繼續。”

王媽媽氣急了,將大門插死。兩人談話的前半段進行得並不順利,她擺出了家裏的困難和自己的要求,又點名了齊蘆不愛王文遠,只想從氣勢上打壓令她心慌。沒料到的是姑娘沒像上次那麽沈不住氣,反而很沈得住氣,直接承認了她確實不愛王文遠。

她做過很多設想,齊蘆愛錢,只是看重了家裏的東西。她便讓她知道得到會有多困難,以及拆穿她讓她驚慌。

失策的是,王文遠回來得太早,看樣子明明聽見了兩人的對話卻依舊無動於衷。

那是不是可以確定,男方更看重這段關系?

王媽媽緩緩按下怒氣,令它在心底盤旋,卻依然忍不住開始抱怨,語速急切道,“人是為自己活的嗎?哪個都不是為自己活,為的是面子,是別人嘴裏的形象,是你死了來燒香的人有多少。文遠只當他一個人不容易?這麽大一個家,這麽多事,裏裏外外都是咱們三在幹,什麽時候麻煩過他?為誰?還不都是為他?”

“哪個不曉得自由好?哪個不曉得獨立好?能嗎?要能,早三十年我就不會再生他——”

“現在好了,養大了,家裏什麽好的都給他了,他享受了別人的義務自己卻不負責。摸著良心說,我是為了自己嗎?”

齊蘆認真在聽。

“外面那些人占了我們多少便宜?仗著一個姓吃幹抹凈,世上能有那樣好事了?”

“人多勢眾咱們能擋得住?要是吳潔就沒這回事——”

“找個老婆,不指望她頂門立戶,起碼傳宗接代。”

齊蘆這才開口,“阿姨的意思我明白了。”

一個女人撐起這麽大一個家,委屈和辛苦不必說,丈夫不懂,兒子們卻要獨立了。她的焦慮恐慌,源自失控,對自己和家庭。

王媽媽看著她,道,“真的明白了?那你要怎麽做?”

“我和文遠會想辦法把房子和商鋪的產權明晰了,而且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去做。照顧大哥文遠肯定很樂意,他們兄弟感情很好。我本身也這情況,沒有反對的立場。”

王媽媽不說話了,這是她的底線。

“咱們的分歧只有一條。”齊蘆笑了一下,“關於生孩子。我想文遠之前和你吵架也是為了這個,但我和他早談好了,可能會不生小孩,他同意了。”

這便是痛點了。

“不可能不生,咱們家這樣的情況,不會不生。”王媽媽似乎在忍耐,“文遠生下來最大的任務就是繼承這個家,如果做不到,沒意義。他爸爸會把所有的一切都給別人——”

齊蘆心跳了一下,看著她。怪不得能主動邀請她來,她恐怕更不願將家讓給別人。事情發生在什麽時候呢?應該是她從海城回晉城,表達了王文遠態度的不合作後,後續王文波為了幫忙而胡鬧,最終令王爸爸做出了某些決斷。

“我在家裏辛苦操持三十多年,生了兩個兒子,照顧老人,扶持親朋,一天好日子沒過過。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們能過得好。文波沒指望,他既不想結婚拖累別人,又不願找人單純生個孩子,文遠還跑我面前來說要丁克。”她似乎有點想哭,“那我圖什麽?他們怎麽能這麽對我?難道老了還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操持的家送別人?”

“齊蘆,我叫你來,一是讓你看看我們,二是想再看看你。你是個聰明姑娘,剛才就讓我明白,文遠只聽你的。”

齊蘆心裏噻了一下,她打斷王文遠的怒火,讓他離開確實有這點小意思在。

“好,我明白了,我認可你。”她深吸一口氣,“可孩子不能不生,你不生,咱們家就沒了。家要沒了,我還活著做什麽?”

她低頭想了想,“阿姨能做主嗎?”

王媽媽深吸一口氣,“只要我們談攏了,怎麽都行——”

齊蘆看著她,“我在你這裏可以稍微退後一步,孩子可以生,但什麽時候生,生幾個,我自己說了算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她有點驚喜,但又馬上反對,“時間等不起。”

齊蘆偏頭,“我就這個條件,別的不談。阿姨好好考慮,更應該想想文遠為什麽會同意不要小孩。”

王媽媽嘴唇發抖,見她站起來想走,抖著聲音道,“你故意在我面前炫耀對我兒子有掌控權?”

她笑了一下,低頭,“阿姨,我要真炫耀,直接讓文遠拋開這裏的麻煩事在外面過爽快日子不行?你說你了解他,你知道他最重視家庭嗎?你知道他想和大哥一樣被你重視嗎?你知道他始終尊重你嗎?他心裏再不願意,也會勉強自己滿足你們。在外面做獅子老虎的人回家做兔子,還得被你嫌棄不孝,圖什麽?他愛我,我投桃報李為他考慮,這是做人的根本。”

“他給我說過,孩子最好是因為愛而誕生,不是因為有用。阿姨,你覺得呢?”

“他是我生的。”

“他知道。”

“他不聽我的——”

“阿姨,如果不同意的話我就走了。”齊蘆打斷她,鄭重道,“你做這一切的目的已經達成了百分之九十,對不對?何必執著剩下的百分之十?”

王媽媽憤怒地看著她,她平淡道,“我只是不想他為難才退一步,如果你執意不讓,今生我不會再踏入晉城半步。至於文遠回不回來,那是他的自由。”

沈默蔓延,許久之後老者終於點了點頭。

齊蘆笑了,點頭道,“阿姨,謝謝你的理解,文遠會很高興。”

她伸出自己的手,“合作愉快。”

王媽媽勉強地看著她,緩緩伸出自己的手。

年輕女子開門離開,瘦弱的身軀在黃昏裏顯得鋒銳堅定。王媽媽頹然地坐下,打開最厚的一本賬冊,裏面夾著那張沒有被燒完的草紙,上面是小兒子千錘百煉的墨跡,舒展地寫著‘孫媳齊蘆’。這是收拾後院的時候不小心撿到的,當場她便全身冰涼,第一反應是兒子長反骨了,第二則是千萬不能讓老公知道。

她忍不住捂臉流淚,他怎麽敢如此?明明記得他剛會說話的時候叫的第一個媽字,剛會走路的時候始終跟在她身後。他用奶音叫她媽媽,她則不是很願意抱他。這是不得不生下來的兒子,早就想好了應該怎麽使用。

然而——

那姑娘說兒子愛她,對她仍然有期待。

外面有人進來,她立刻用袖子擦幹眼淚,將殘紙撕得碎碎的丟垃圾桶裏。

王爸爸道,“怎麽樣?談好了?”

她幹著嗓子,“算是最壞的情況,別的都同意了,就孩子那條——”

“那就做別的打算吧。”

王媽媽弱弱地補充了一句,“齊蘆性格太強了,怎麽說都不聽。不過答應了會生,只是時間不定。”她勉強道,“咱們還是等等吧,畢竟留給自己孩子更好些。”

王爸爸揮手,“不等了,抱養一個好了。”

王媽媽沒再開口,看著垃圾桶裏的碎紙,齊蘆的話響在耳邊。她說文遠愛媽媽,所以才聽話。她便忍了忍淚,點頭道,“不行。你要敢把外面不知道誰的孩子抱進來,就是讓我去死——”

王爸爸看著她,她三十多年來頭一次這麽堅定地開口,“這是王家,也是我的家。我聽了你三十多年的話,這回必須得聽我的。”

“鳥呀,飛出籠子就野了,收不會來的。”王爸爸搖搖頭,“早按我說的做把他留老家就不用折騰了,你偏不信,如何?”

這下王媽媽沒接口了,文遠在和她吵的時候就說過了,不在乎,家裏的東西全都不在乎。

那麽,在乎的能是什麽呢?

齊蘆回房的時候,王文遠已經收拾好行李箱子,坐在床邊上憤怒地看著她。她笑了一下,走過去親親他額頭,“幹嘛這麽兇看著我?”

“你搶我的事?和她聊什麽了?”

“你媽還算好說話啊,奶奶也不管事。”她坐床榻邊,頭靠著他大腿,“沒啥,就說些閑話。讓我們幫忙把房子和商鋪的產權明晰了,我覺得問題不大,答應了。”

“糊弄我?只有這條?”

“還有照顧大哥,幫他治病。”她仰頭笑看他,“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嗎?”

“我說的是這個嗎?”他忍不住提高聲音,煩躁道,“我們不是講好了不要小孩嗎?”

齊蘆安靜下來,看著他,他抓了抓頭發,“是我媽想不開一直逼我而已,我爸早就要抱養了。要是抱養不到合適的,他已經找好人幫大哥生,只是大哥一直不同意而已。”

她眨眨眼,原來最厲害的是老爸呀。

“怎麽辦?我答應了呀。”她笑了,“所以你媽認我了呀。”

“答應什麽了?”他急起來。

她笑一下,逗他道,“起碼生兩個以上的男孩,你不是聽見了嗎?所以,咱們可以考慮辦婚禮了喲。”

王文遠表情一下變得很可怕,紅著眼睛道,“不可以。”

他將她拉起來,抱著坐在膝蓋上,“我們說好的事情,不能變。我工作太忙,肯定沒時間帶孩子;你身體又不好,一個人怎麽辦?讓媽媽幫忙嗎?我不願意。咱們不要孩子,閑了到處逛逛,多好?”

撒謊,齊蘆溫柔地看著他狡辯,他怎麽可能不帶自己的孩子?

“不是喜歡青島嗎?咱們夏天去那邊看海。不是喜歡《無人區》嗎?咱們先去訓練體力,等身體恢覆了我開車帶你穿越那邊的——”

她伸手捂住他的嘴巴,他急切地看著她,撥開她的手,“我不要你滿足別人去擔風險。”

他好像,一點也不關心她不愛他的事情。

“那醫生說我身體恢覆,可以生了呢?”她問,“我最近感覺很好。”

王文遠起身,將她推到床上,忍了許久才問,“你生了,會愛他嗎?”

王文遠生氣了。

他完全不理媽媽,只和哥哥爸爸說話,約了兩人頻繁去見族老。

齊蘆知道他很不滿意兩個女人的決定,是要搞事了。然而他到底要幹啥卻不告訴她了,只有一天媽媽很慌張地跑進來道,“文遠瘋了,他給族老說要把店面分一半出來給管委會,收入用來助學和扶老。”

“文波也瘋了,跟著答應。”

她眨了眨眼睛,似乎沒聽明白。

媽媽著急,大聲道,“目的就是讓所有人都別管他結婚生子的事情,也別想著過繼。要是還不依不饒,他就斷絕關系——”

居然真這樣幹了?

“他爸急瘋了,打了他一巴掌。你勸勸他,事情按咱們說的辦,別做得太絕了。”

然而沒等說完,王文遠已經開門進來。他看也不看媽媽,拽了齊蘆的手,拉了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便要走。媽媽急得想哭,求助似地看向齊蘆。她背後對她擺擺手,稍安勿躁。

王文遠側頭看一眼,“齊蘆,你現在別惹我。”

齊蘆立刻收了手,對他笑了笑,然而他根本不回應,側臉冷漠又堅定。

晉城之行,計劃五天,結果在第四天結束。

王文遠租車直奔機場,在路上買了全價票回海城。他看著窗外越來越遠的小城,道,“不該帶你回來的。”

齊蘆卻並不後悔,此行不算愉快,但她更了解他了。她把手伸到他手中,他卻反常地扯開,拒絕這樣的親密。她詫異地看著他,他幹脆閉上眼睛假寐。

居然,連她也記恨上了。

這種感覺太新鮮了。

她側頭觀察他的臉,偏長且輪廓分明,深黑色的眉和蜜色的皮膚,睫毛比普通女孩子的還要長。都說薄唇代表薄情,可他卻意外的長情。他的鼻梁很高,和眼頭形成一個深邃的弧度,十分好看。他的頜骨有點——

王文遠擡頭,胳膊擋住臉不讓她看。

她笑一下,拉下他的手,“文遠,生氣了?”

他不回答,將身體側了側。

真生氣了。

齊蘆把頭靠在他肩膀上,“放平點,我靠一靠。”

他本能地平了一下,爾後有所覺,又轉了回去。

幼稚死了。

她沒想到他也有這樣的時候,暗笑了一下,道,“真生氣了?不理我了?可我昨天晚上沒睡好,現在有點困了呀。”

王文遠想了一下,身體放平,拍拍自己的大腿。齊蘆便把頭放上下,下半身半縮在後座剩餘的位置上。他大概想讓她更舒服一些,讓出了更多的位置,還脫了外套搭在她身上。她躲在充滿他味道的衣服裏,又安全又窩心,擡頭看,卻見他比以往更尖的下巴。

這幾天,辛苦他了。

她伸手摸摸他的下巴,他抓著她手,“老實點,趕緊睡,還有一個小時到機場。”

她點頭,打個哈欠睡了——他還是不舍得她。

抵達機場後,距離登機時間還有兩三個小時,齊蘆便去簡單梳洗了一下。王文遠在不耐煩地接電話,雖然不至於咆哮,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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